寫一寫傷害與原諒。
以河南37歲女子曉梅(化名)認親的故事為切口——
悲憤交加的控訴
這一周,總能在社交平臺上,看到河南女子曉梅的面孔。
她和我們在故鄉見到的底層女子,并無太多不同——
樸素,結實,直率,有種坦誠相見的親切。
不同的是,她戴著一副近視鏡,說著一口普通話,言行中有著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,才有的中肯與堅定。
曉梅走進大眾視野,源自她拒絕和親生父母相認。
在那段廣為流傳的視頻里,曉梅用沙啞悲憤的聲音,邊哭邊控訴親生父母:
“我惱(河南話,“恨”的意思)你們,到現在我都惱,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兒,你們想要個兒,你們就不要我了……
再難再急也沒有把孩子送人的道理啊……
你們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?”
她給親生母親磕了三個頭,答謝十月懷胎之恩后,決絕地說:
“從此后,咱們再也沒有關系了。”
一開始,很多人不解曉梅對親生父母緣何如此狠心。
聽了她的故事后,大家又覺得她的“殘忍”里,藏著更闊大的清醒和悲憫——
性別主宰的命運
曉梅出生3天后,就被親生父母送人了。
她被送走,只因她是個女孩。
在她之前,親生父母像舊春晚上宋丹丹和黃宏飾演的小品《超生游擊隊》一般,已生下4個女兒。
生個兒子,是他們的執念,也是計劃生育年代諸多底層夫婦的執念。
曉梅出生之前,她就因性別走勢被宣判了截然不同的命運——
是兒子,就留下;
是女兒,就送人。
她呱呱墜地那一刻,失望淹沒了親生父母,離別也飛奔向她自己。
親生父母和養父母,是遠方親戚。
養父母家有親生兒女。
他們還想要個女兒,就把曉梅抱回了家。
和很多底層孩子一樣,曉梅9歲之前的生活,固然布滿貧窮、粗糲和艱難的顆粒,但也氤氳著快樂、單純和幸福的空氣。
她有哥哥,有姐姐,有爸爸,有媽媽。
他們對她,亦如村中其他人家對自家小孩,忙于生計,也毫無芥蒂。
海水般的苦難,是從9歲之后開始蔓延的——
接二連三的喪親
9歲那年,曉梅的養母因病去世。
村上的人在“懷揣同情+愛看熱鬧”的心理中,議論紛紛。
曉梅在“絕望悲傷+逐漸懂事”的覺悟里,知道了自己的身世。
原來,她不是媽媽親生的女兒。
原來,她是“撿”來的孩子。
輟學的姐姐,被迫變成母親的化身,和養父一起照顧起年幼的曉梅,擔負起養家的重負。
愧疚的曉梅,一邊覺得自己是家人的累贅,一邊又發奮讀書,想成為家人的驕傲。
雖然她非親生,但養父非常寵愛她。
“我爸是個大男子主義的男人,哥哥姐姐都怕他,但他把所有寵溺都給了我。”
提起養父,曉梅笑了。
她說養父甚至為了她,學會了扎辮子。
她每次考試100分,養父就要到處炫耀。
不幸的是,養父后來也患病去世。
生前,生病住院時,養父偷偷從醫院溜出來,用救命的錢給曉梅買了一副銀手鐲,悄悄塞給小女兒:
“這個給你,不要和你姐姐他們說,他們都沒有……”
這個銀手鐲,是曉梅身上迄今唯一一件首飾。
但,這個家庭的不幸,沒有終止。
養母養父去世后,養兄也去世了。
還在讀書的曉梅,只剩下相依為命的姐姐。
沒有人知道,過早輟學、如母如父、忍辱負重的姐姐,是如何在親人接二連三的逝去中,哭著活下去,跪著站起來。
還緊緊牽著曉梅的手。
生死之交的姐妹
曉梅說,她欠姐姐的,一輩子都還不完。
姐姐是她走到今天的路,也是她活到今天的神。
她深知姐姐的苦和累,在讀書時拼命省錢。
她講過這樣兩個細節。
一個是,中學時,她每星期的零花錢,只有兩塊錢,沒有在學校吃過一頓熱菜,頓頓都是饅頭就家里帶來的咸菜;
另一個是,她讀大學時,每個月只向姐姐要300塊生活費,她拼命打工,每年拿獎學金。
但,總有青黃不接的時候。
有天,她餓了一整天,實在沒有一分錢了。
她知道姐姐的錢,也是姐夫在工地上扛鋼筋掙來的。
她清楚已經有了小家的姐姐,過得極其清苦。
但鉆心的饑餓,還是逼迫她撥通了姐姐的電話。
“姐,我沒錢了。”
曉梅說,撥通電話,只能說這5個字。
多說一個字,就會哭。
在如是拮據凄慘中,曉梅讀完了大學。
在如是生死與共中,姐妹倆走過人生最艱難的路口。
這段驚濤駭浪般一浪接一浪襲來的悲苦歲月,也是曉梅今天無法原諒親生父母的原因之一:
親生父母但凡有心,就不難知道她和姐姐當時正遭遇的苦難。
她們最難時,他們沒有來;
如今他們再來,她已不需要。
姍姍來遲的道歉
大學畢業后,曉梅在外工作過。
最后,她還是和愛人一起回到農村,搞起了農業養殖。
他們成了附近遠近聞名的養殖戶,過著不富裕但有奔頭的小日子。
長大的曉梅,終于不再是姐姐的累贅,開始回報姐姐的恩養。
這兩三年,親生父母開始通過各種渠道,想和曉梅相認。
他們通過“中間熟人傳話、到派出所詢問、給曉梅打電話”等多種方式,想爭取曉梅的原諒。
曉梅拒絕相認,拒絕相見,拒絕原諒。
理由只有一個:
“我原來有自己的爸爸和媽媽,現在有相依為命的姐姐,我不缺親人。”
前不久,親生父母偽裝成買羊的客戶,來到曉梅家,放下10萬塊錢,就走了。
曉梅確認他們不是客戶,而是親生父母后,就安排飯店見了他們一面,果斷把10萬塊錢退了回去。
網上流傳的視頻,就是曉梅退錢給親生父母時拍攝的。
在那場退錢中,曉梅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、絕望、仇恨,對親生父母連連追問,聲聲指責,句句控訴。
令我印象最深的,是曉梅這么一段話(以下只是大意):
“現在你們老了,你們想彌補當年的遺憾了,想讓所有孩子都圍到你們身邊了,你們來認我了?
你們這樣做,還是為你們自己啊。
你們是想讓自己心里舒坦啊,是想讓自己沒有遺憾啊。
你們不是為了我!
但我之前受的苦,卻是你們造的孽!”
恰恰是這段話,讓我在內心震動中,徹底懂了曉梅,也徹底明白了“傷害”與“原諒”的底層邏輯——
自私自利的綁架
曉梅為什么拒絕和親生父母相認?
因為她對他們重男輕女、生而不養的恨。
因為她認了他們就背叛了相依為命的姐姐。
因為她前37年的苦難和他們的惡有關。
是的,是這樣的。
但這些,都不是根本。
根本是,曉梅從37年后親生父母撂下10萬塊錢求原諒的舉動里,洞見了他們認親的目的,是想要洗白自己,而不是因為他們愛她。
曉梅洞見了時光過去37年,親生父母自始至終都活在“只考慮自己,從不考慮她”的自私自利。
就像37年前,他們把她送走,只是他們自私地想要個兒子,而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的死活一樣。
但凡他們對她還有愛,相距不太遠的他們,不可能消失得這么徹底。
不可能在曉梅養母養父養兄相繼離世,艱難求學時,事不關己。
他們如今來認親,是他們老了,過得還不錯,想要洗刷自己的過錯,以10萬塊錢的敲門磚。
10萬塊錢能洗刷掉他們遺棄女兒的罪惡嗎?能抹掉曉梅37年的苦難嗎?能讓曉梅的人生推倒重來嗎?
不能。
所以,曉梅拒絕認他們。
她要告訴他們:
不是所有姍姍來遲的道歉,都能換來感恩戴德的原諒。
不是所有自以為是的感動,都能收獲相擁哭泣的團圓。
當傷害已然,原不原諒,不是作惡者說了算,而是受害者說了算。
受害者,有權利選擇“不原諒”“不和解”“不放下”。
這不是他們不夠大度,而是他們足夠誠實——誠實于自己的內心。
因為,寬恕,不代表背叛過去,忘卻仇恨,包容罪惡。
寬恕,是作惡者在懲戒中真正習得了向善,受害者才會在寬宥最后得到救贖。
否則,法律還有什么意義!死刑還有什么意義!因果還有什么意義!
一句“對不起”或一袋子鈔票,不能抹平一切。
因為那是對受害人的不公,也是對天道人心的戕害。
忠誠自我的悲憫
故事的最后,我還想講一個細節。
曉梅的故事上了熱搜后,有人說親生父母這時相認,是想讓曉梅為他們養老。
對此,曉梅是這樣解釋的:
“我不欠他們的,不會和他們相認,但我也請大家不要過分指責他們。
他們有那么多孩子,養老沒有壓力,莫須有的罪名,就不要往他們身上安了。”
這個解釋,讓我看見曉梅的客觀與遼闊:
她恨父母,只恨他們可恨的部分。
不夸大對他們的仇恨,更不煽動對他們的網暴。
這是一種慈悲。
一種就事論事、摒棄二元對立、看見人性多維的慈悲。
這種慈悲,讓我想到:
也許多年后,曉梅會徹底放下對親生父母的恨,完成自我層面的和解。
但,這和她的親生父母無關。
因為,和解,無關他人,而是自我敘事的安放。
不管她怎么選擇,都不影響我今天對她的贊嘆與尊敬。
好的人心和時代,要允許每個人,誠實地按照自己的意愿,去過屬于自己的人生。
所以,曉霞,曉鳳,曉剛,曉雷們,讓我們一起都向曉梅學習吧:
不原諒,是一種權利。
能原諒,是一種安放。
我們的選擇,我們說了算。
不管怎樣,都愿我們誠實且歡喜地過盡這一生。
閑時花開(ID:xsha369)作者劉娜,心理咨詢師,情感專欄作者,原創爆文寫手,混跡媒體圈十余載,發表文字量百萬字,能寫親情鄉愁故事,也會寫教育職場熱點。